陈抟其人其事

陈抟其人其事

作者：李远国

陈抟（871一989）字图南，自号扶摇子，宋太宗赐号希夷先生。唐末五代时普州崇龛（今四川安岳县境）人。在中国恩想史上，陈抟对于理学的奠基人周敦颐、邵雍有直接而重要的影响，于理学具有不可忽视的开源之功。在中国道教史上，陈抟占有更为显要的地位，他被列入“高道”一类，道教徒把他奉为继老子、张陵以后的道教至尊，称为“老祖”。《道藏》和宋元时期的许多著作，大量收集了有关他的事迹和传说。可见，无论在哲学史上或道教史上，陈抟都占有重要的地位。这里把他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加以介绍，还原他在历史上的真实面目和应有的地位。

十年踪迹踏红尘

据史传所载，陈抟的一生颇富戏剧性和神秘色彩。首先，他的出生就异于常人。《群谈采余》说：“陈图南莫知所出，有渔翁举纲得物甚巨，裹以紫农，如肉球状，携以返家，溉釜爇薪，将煮食之。俄而雷电绕室大震，渔人惶骇，取出掷地。衣裂儿生，乃从渔人姓陈。”如此神异，显然系后人神化的结果。不过，其中却透露出陈抟出生低微，无门第可言的消息。

他早年熟读经史百家之言。《青琐高议前集》说他“年十五，诗、礼、书、数之书莫不通究考校，方药之书，特余事耳。”企图沿着科举的路径，进身于封建王朝的仕林。后唐长兴（930一933）年间，陈抟应考进士，此时他已颇有名望。《宋史·陈抟传》说他“颇以诗名后唐”。宋庞觉《希夷先生传》亦说：“唐士大夫挹其请风，欲识先生，而如景星庆云之出，争先睹之为快。”然而，后唐王室此际正在危机四起之中，陈抟考取功名的希望破灭了。从此，他的人生道路发生了重大的变化。

离开仕途之后，陈抟开始访道求仙，寻求精神上的解脱。《宋史·陈抟传》说：“遂不求禄仕，以山水为乐。自言尝遇孙君仿、麞皮处士，二人者高尚之人也。语抟曰：‘武当山九室岩可以隐居。’抟住栖焉，因服气辟谷……。”陈抟隐居武当，是在后唐清泰（934一936）年间。《邵氏闻见录》说他有大志：“《隐武当山诗》云：‘他年南面去，记得此山名。’本朝张邓公改‘南面’为‘南岳’，题其后云：‘藓壁题诗志何大？可怜今老华图南。’盖唐末时诗也。”

后晋天福（937一94）年间，陈抟返归四川，从邛州天师观高道何昌一学锁鼻术。宋文同《丹渊集》载陈抟“闻是州天师观都威仪何昌一有道术，善锁鼻息飞精，漠然一就枕辄越月始寤，遂留此学，卒能行之。后归关中，所修益高，蜕老而婴，动如神人。”所谓“锁鼻息飞精”之术，就是精深玄妙的内丹修炼术。

然而，这位自称“道门弟子”的陈抟，并没有忘记他济世治国的理想。他在《隐武当山诗》中说：“万事若在手，百年聊称情。他时南面去，记得此岩名。”又曾“揽镜自照，曰：‘非仙而即帝’，其自任如此。”（元张辂《太华希夷志》）故在周游四方，寻仙觅真的同时，他又“多游京国间”，了解社会，观察各阶层的动静，追求拨乱反正、治理天下的理想。

对于陈抟的这种企望，社会上已有传闻。后周世宗认为陈抟“必有奇才远略”，显德三年（956）召见，其真实的目的即为考察陈抟。后觉得陈抟似无异志，才放归华山，但又诏令地方时刻注意陈抟的动静。

果然，周世宗刚死，陈抟即把“图南”的宿感付诸行动。他“乘白骡，从恶少年数百，欲为入州。中途闻艺祖登极，大笑坠骡，曰：‘天下于是定矣！’遂入华山为道士，茸唐云台观居之。艺祖召，不至。”（《邵氏闻见前录》）由于赵匡胤陈桥兵变，废周自立，陈抟明智地退避了。他知道自已无力扭转乾坤，便正式出家当了道士，从宗教飘渺的精神世界中去寻觅寄托。

陈抟与宋皇室的关系，历史上传说甚多。《画墁录》说，宋太祖“杯酒释兵权”的措施，就是陈抟出的主意。在宋太宗时，陈抟二次入朝，曾对一些重大问题陈述意见。太平兴国初（977），陈抟应诏入阙，“帝恳求济世安民之术，先生不免，索纸笔书之四字：‘远近轻重’。帝不谕其意，先生解之曰：‘远者远招贤士，近者近去佞臣。轻者轻赋万民，重者重赏三军。’帝听罢，大悦”。（元张辂《太华希夷志》）这个济世安民的四字方针，正中时弊，深切致世，可说是对封建统治经验的高度概括，于此，亦可见到陈抟确有经邦济国之才。

据传宋太宗建王储一事，陈抟起了重大影响。《闻见前录》说：“帝以其善相人，遣诣南衙见真宗，及门极还。间其故？曰‘王门厮役皆将相也，何必见王！’建储之事遂定。”类此记载《东轩笔录》言之尤详，谓陈抟明知太宗“意在真宗”，要他历相诸王，不过是借助他的相法，让诸王顺从而已。这就说明，陈抟不仅善于相人，而且更通达人情世故。

陈抟在京期间，“太宗多延入宫中与语”。“自契崆峒之问，八素九真之要诀，四觉七缘之妙门。故其造膝沃心之旨，莫得而闻也。”（同上）所谓“崆峒之问、八素九真之要诀”，即指道家秘传奥旨；“四觉七缘之妙门”，则为佛家玄理精义。由此可见他们之间交谈的话题是相当广泛的。临至出京，太宗“即赐宴便殿，诏宰臣两禁赴宴，赋诗以宠其行”。如此殊礼相待，更使陈抟名振朝野，“由是海内无贤不肖闻风而慕之，其愿操几杖以师事之者，不可胜数。”席后，陈抟进诗以表其志：“十年踪迹踏红尘，为忆青山入梦频。紫陌纵荣争及睡，朱门虽贵不如贫。愁闻剑戟扶危主，闷听笙歌聒醉人。携取旧书归旧隐，野花啼鸟一般春”（同上）。概括了他极富传奇色彩的生平。

仙家睡功传千古

历史上的陈抟，以“善睡”闻名。他隐居华山，“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”。《坚瓠续集》说，周世宗曾把陈抟关在房中，加以考察，一个月以后，陈抟仍在熟睡之中。陈抟进《对御歌》一首：“臣爱睡，臣爱睡，不卧毡，不盖被；片石枕头，蓑衣铺地。震雷掣电鬼神惊，臣当其时正鼾睡。闲思张良，闷想范蠡，说甚孟德，休言刘备，三四君子，只是争些闲气。怎如臣，向青山顶上，白云堆里，展开眉头，解放肚皮，且一觉睡！管甚玉兔东升，红轮西坠。”看，好一个潇洒尘外的“睡仙”。

陈抟的“睡”不同于常人，实际上是一种高深的气功，道教谓“蛰龙法”、“胎息法”。他曾对弟子金砺讲述了睡功的奥秘。他说，世俗之人迷失宦海情场之中，名利声色汩其神识，酒膏醴昏其心志，即使在睡乡梦境，也无片刻安宁。相反，有道德功夫的人，睡中亦在修炼。“至人之睡留藏金息，饮纳玉液，金门牢而不可开，土户闭而不可启，苍龙守乎青宫，素虎伏西室，真气运炼于丹池，神水循环五内”，借睡炼养，成其大丹。这是道教内丹术功夫。在这种似睡非睡、神气相抱、致虚极、守静笃的状况下，陈抟侧卧，呼吸出入无息，面色红莹，可以数日不动、不饮、不食；可以使脉博达到“六脉俱无”、闭气胎息，进入一个静寂的境界。当然，这种玄妙的境界，非亲身体验者是不易领会的，正如陈抟诗中所说：“至人本无梦，其梦乃游仙。真人亦无睡，睡则浮云烟。炉中长存药，壶中别有天，欲知睡梦里，人间第一玄。”陈抟的朋友吕洞宾评述说：“抟非欲长睡不醒也，意在隐于睡，并资修炼内养，非真睡也：惟非得垢复契睡诀者，不足以语此。”（《华山搜隐记》）他赞誉陈抟为“真得睡仙三昧者”。

陈抟的睡功流传于世，成为道教内丹家独特的一种功夫。《吕祖全书》有陈希夷睡功诀（即蛰龙法），《夷门广牍》有华山十二睡法，以及《两同通书》的睡功诀，张三丰的睡丹诀，罗春浦的先天睡功，以及虚靖天师睡功、陈自得大睡功、尹清和小休丹睡法、抱龙眠睡功法，小搭桥卧功法、大搭桥卧功法，都是由陈抟睡功演变发展而成的。

在总结汉唐道教内炼理论功法和自身的实践基础上，陈抟著作《无极图》、《指玄篇》，系统地阐述了内丹大道。《宋史·陈抟传》说：“抟好读易，手不释卷。”“著《指玄篇》八十一章，言导引及还丹之事。宰相王溥亦著八十一章，以笺其旨。”其《无极图》共分五圈，自下逆行而上，开始于“得窍”，了结于“脱胎”，完整地阐述了内丹修炼的全部过程，即得窍、炼己、和合、得药、脱胎五个阶段，筑基、炼精化气、炼气化神、练神还虚、复归无极四段工夫。这就为宋元道教内丹派的形成提供了理论基础，故被后人誉之为“真长生之秘诀”，成为内丹派的经典文献。

两宋道德系一身

陈抟隐居华山，“咏嘲风月之清，笑傲云霞之表。遂性所乐，得意何言，精神高于物外，肌体浮乎云烟，虽潜至道之根，第尽陶成之域”。（《青琐高议前集》）他与吕洞宾、麻衣道者为师友，潜心于精神领域的探索，精研易学玄机，务穷宇宙之秘，开拓了有宋一代学术新风。

首先，陈抟运用佛教禅宗“唯心是法”的思想武器，公开向周、孔法统宣战，明白地指出儒家传统的易学仅为一家之言，并不能揽尽易道。故“学易者当于羲皇心地中驰骋，无于周、孔言语下拘挛。”（《正易心法注》）这种不迷信古人，敢于蔑视周、孔权威，以己之“心法”，自创新说的解放精神，遭到历代守旧儒生的大肆攻击，从宋代一直骂到清代。然而，也正是这种超越前代的基因，成为宋代以己意解经新风尚的灵魂。对传统思想的怀疑导致了变革，这就为新的学说——道教内丹学与宋明理学的兴起，开辟了一条蹊径。

陈抟鄙弃符箓小数而深研易理象数，他所创立的“先天易学”，开创了宋明以来易学研究的规模与传统，出现了一大批追随者，著名的有宋代的周敦颐、邵雍、刘牧、刘羲叟、吴秘、郑史、张行成、郭忠孝、朱熹、蔡元定、晁说之，元代的王申子、俞琰、雷思齐、张理，萧汉中、钱义方，明代的来知德、黄道周，清代的钱澄之、包仪，张文炳等。他们的著作在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中大多有著录和介绍。至于《总目》未著录的，更不知凡几。尽管后代的易学家对陈抟的理论或褒或贬，有所修正和演衍，但陈抟不失为宋代易学系统的开山者。

在唐、宋之际儒、释、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潮流中，陈抟顺应时代，融贯诸家学说，改外丹黄白术为内丹修炼之道，启宋元道教内丹派，其历史功绩是不可忽略的。在他的后学中，张无梦、刘海蟾、张伯端继承了内丹学说。彭耜《道德真经集注杂说》引《高道传》说张无梦“好清虚，穷《老》、《易》。入华山与刘海蟾、种放结方外友，事陈希夷先生，无梦多得微旨。”张无梦作《还元篇》诗百首，阐述陈抟丹法。其弟子陈景元，著作《道德经藏室纂微篇》、《庄子章句音义》等，是北宋著名道数思想家。张伯端得刘海蟾传授，亦系陈抟学派嫡系。其《悟真篇》说：“梦谒西华到九天，真人授我《指玄篇》，其中简易无多语，只是教人炼汞铅。”这里所说的“真人”，即是指陈抟。从刘海蟾、张伯端，至南宋白玉蟾创立南宗，金代王重阳创立北宗，他们或先修命，或先修性，各有侧重，但其理论基础都是建立在陈抟内丹学说上。所谓“顺则生人生物，逆来成仙成佛”这一《无极图》包含的大旨，就是宋元道教内丹学说的核心。

陈抟的《无极图》几经辗转，至周敦颐手中，又被改造成为发明理学秘奥的《太极图》，为理学的形成建立了一个比较合理而相当完备的字宙起源说。邵雍则师承了陈抟《先天图》，把陈抟“心法”推演弘大，创立了一套完整的象数作系，用来概括字宙间的一切。这一学说影响甚大。周敦颐的学说下传程颢、程颐，故二程亦受陈抟的影响。朱震《汉上易解》即谓周、程同出一源，今人蒙文通先生更详辨二程思想与陈抟的渊源关系。（蒙文通《陈碧虚与陈抟学派》）到了南宋，朱熹集周、程、邵雍学说为一体，他与蔡元定共觅陈抟真传：“撰《参同契考异》，托名空同道士邹䜣。而序《启蒙》则曰‘云台真逸’，跋《道德经》则曰‘云台子’，及其奉祠云合也。又寄陆子静书云‘熹衰病，幸叨祠禄，遂为希爽直下诸孙，良以自庆。’其响慕之诚如此。”（胡渭《易图明辨》）

概而论之，陈抟精深广博的学说，开拓了两宋学术之渊源，如同蒙文通先生在其《陈碧虚与陈抟学派》文中所评价的那样：“则图南不徒为高隐，而实博学多能；不徒为书生，而固有雄武大略。真人中之龙耶！方其高卧三峰，而两宋之道德文章，已系于一身。”“观其流风所被，甄陶群杰，更足验也。”